【2021.06】假作真時真亦假-達利戲劇博物館，Figueres

我對達利的作品一向興趣缺缺。~~除了因為參觀達利的作品都要付錢~~，身為一名曾經佇足在Tate Modern空無一物的展示窗前品頭論足的假掰門外漢，我自認無法駕馭超現實主義抽象隱晦的畫風意境。直到一個百無聊賴的夜晚，偶然轉到SKY ART這個向來直接跳過的頻道，正在播放系列節目《Urban Myths都會傳說》，剛好關於達利和SHOCK重金屬搖滾之父Alice Cooper在70年代紐約合作的八卦內幕。短短22分鐘卻極盡荒謬怪誕，例如在和經紀人談合約時，達利的妻子卡拉突然搖鈴傳喚一名耶穌打扮的侍者，若無其事地賞他一巴掌；又或是第一次見面的晚宴，達利坐在餐車裡，只露出頭在餐盤上被推出來…；總總誇張的言語行徑令人瞠目作舌，不過更不可思議的是，因為主角是達利，這反而增加了『傳說』的可信度。

▼有興趣的朋友可以點下面連結:

http://www.adambiskupski.com/URBAN-MYTHS-The-Dali-and-the-Cooper

如果有人能讓以斷頭台、處決電椅、巨蟒、人頭等驚悚血腥舞台效果成名的Alice Cooper感到保守平庸，大概也只有還在幼年時期，遠在嗑藥忘我的Ozzy Osbourne震驚台下觀眾進而成為他的『招牌』之前，就已經淡定、甚至愉悅地示範如何一口咬下爬滿螞蟻的蝙蝠的，達利。Cooper回憶初次相見的場景:

「忽然間，五名雌雄難辨、穿著粉紅色雪紡紗的『仙女』」飄了進來，後面跟隨著手持銀色紳士杖，身穿男士燕尾服，頭戴黑高帽的卡拉，」在戲劇性地喊唱完“The Da-lí… is… he-re!”，「穿著長頸鹿紋路背心、腳踩金色阿拉丁鞋、藍色天鵝絨外套，和貓王贈送的閃紫色襪子的達利壓軸出場。」

達利曾說，記憶的真偽就好比珠寶，假的永遠比真的還更逼真、更閃亮。他一生致力於模糊消除夢幻與現實、理性與瘋狂之間的界線，久而久之，藝壇各派菁英、吃瓜群眾媒體，很可能就連達利他自己，都分不清在那本不到40歲便完成的自傳裡描述的那個，忍不住經過時踢在地上爬的妹妹一腳、莫名把同學從兩層樓高的橋推下去、戀屍癖、食糞癖、受虐癖等扭曲變態人格，究竟是塑造他日後種種怪異鮮明的形象，亦或是成為眾所舉目的焦點所不得不誇張戲劇化的操作?

但儘管世人對他嘩眾取寵的宣傳手段、毫無遮掩追求名利的選擇、公然挑釁世俗的道德價值觀，持有正反喜惡意見，不可否認的是，達利，如他多次將自己與之相提並論同為天才的畢卡索，是名極優秀的多產全方位藝術家。自他年僅6歲便嶄露天分，一直到卡拉過世後飽受病痛折磨的晚年，期間70多年的『職涯』，達利創作了估計超過1500幅的畫(不包括據稱35萬件只在上面簽名販售的空白畫布) 、雕像、攝影、裝置藝術，拍過電影、動畫、廣告，設計珠寶、家具、時裝、櫥窗，出版自傳、插畫、雜誌、食譜(不適合尋求3低或30分鐘3道菜的人) …，幾乎沒有人能像他把斜槓、聯名、跨域發揮得如此淋漓盡致。

除此之外，身為一名『為了全人類的進展而必須永垂不朽的天才』，達利在晚年竭盡所能延續的，不只那28年後開棺發現竟依舊維持10點10分的招牌鬍子，他更渴望像愛因斯坦、佛洛伊德般，留下對人類根本性深遠的影響。於是在耗費了十多年的心力規劃設計、重整改造，達利終於在1974年，帶給他故鄉Figueres毀損的劇院一齣全新、並很快成為西班牙最熱門之一的經典達利秀，一齣多年後長眠在劇院舞台地板下的他，仍不時窺探觀眾們如癡如夢、驚訝卻又意料之中的表情反應，滿足於那些甘拜下風搖著頭的讚嘆:「不愧是達利啊!」。

帶著純粹來體驗這場人氣經典秀的不設限心態，我們很快地，在尚未踏入大門前，就被捲入超現實主義虛實錯置變質的漩渦裡。這座宛如金城湯池城堡的達利劇院博物館，外牆塗滿加泰隆尼亞熱血的紅土色油漆，上頭點綴著乍看下誤以為是裝飾門釘、定睛一瞧才發覺原來是一顆顆傳統加泰隆尼亞小農麵包PA DE PAGÉS；而頂部理當作為防禦的睥睨，交錯著同父異母的奧斯卡小金人，和一粒粒渾圓的大雞蛋(完全能想像國王達利給每一名躲在雞蛋後的士兵一條法國麵包做武器)。正當你試圖協調這突兀地佇立在略嫌醜陋的現代街道的龐然大物，雄偉的城堡突然在轉角後搖身一變成低調正常的劇院，當然，達利式的低調正常。那套因為表演過頭差點悶死他的舊式潛水裝站在正門口兩樓的陽台中央，提醒每個慕名而來的觀眾，一同潛到那最深層的潛意識吧!

▼這兩面鮮明壯觀的城牆給予訪客視覺上的錯覺，實際上迷你許多的博物館在後方的劇院。這座塔是達利從Pubol城堡大火中被救出後『軟禁』餘生的地方。一說博物館內廣立的小金人，是達利暗諷撈錢的好去處:多金的美國。左邊出處spain.info

▼戲院原來的觀眾席放置了達利國際處男展的The Rainy Taxi(下著雨的計程車)。據說可以投錢幣(和其他幾個博物館內的展示品)讓車內下雨，完全嶄露達利賺錢的本領啊。

▼這台凱迪拉克是達利送給卡拉的禮物，號稱全世界只有6台同款車型，其中包括美國總統，和黑幫老大Al Capone，這也許為什麼一邊的車窗是被打破的。車後豎立的輪胎柱(誰能想像輪胎能疊起媲美Bottega Veneta的編織紋路)上舉起達利夫妻在Portlligat海邊常划的小船，當然，如同車內下著雨的錯亂，灌滿水的藍色保險套象徵的水滴，自然也是從顛倒的小船落下。

▼劇院舞台掛著達利在1941年為芭蕾舞劇Labyrinth(迷宮)所畫的油畫背景，他希望每個訪客都能身歷其境迷宮般的戲劇性夢境，例如牆的左邊掛著一幅明明是總統林肯的頭像，走近一看卻發現其實是裸著背望向海邊的卡拉(如果你第一眼先看見裸女，代表你對性的態度…)。在仿傚令達利著迷的蒼蠅眼造型的穹頂注視下，達利長眠於舞台正中央的石板下。

▼達利年少時臨摹練習各種畫風，他非凡的天分逼迫當律師的父親不得不放棄寄望兒子衣缽傳承的心願。達利和家人也上演過斷絕、逐出家門、嚴重婆媳問題、最後相擁而泣大和好等狗血劇情；這幅畫像中的父親，大概沒想到十多年後會收到兒子報復性裝滿精液的信封。但達利熱愛小時候家族常來Port Lligat小漁港度假的時光，它的山與海和小鎮風光常常出現在畫的背景。

▼達利對年長他23歲的西班牙同胞天才畢卡索，有著又愛又恨又忌妒又尊崇的複雜心情。達利把他的自畫像(軟自畫像和煎培根)掛在畢卡索肖像(21世紀的畢卡索:天才系列)的對面，大有較勁宣示在藝壇地位的平起平坐。至於這張留著翹鬍子光滑面具背後的主人，看似毫不留情地諷刺永恆不朽的畢卡索到了21世紀，其地位也不過如鬆弛下垂到肚臍的ㄋㄟㄋㄟ，但他同時用康乃馨、曼陀鈴、羊角來表達對大師的敬意。畢竟每個肉體都如同煎得香脆的培根，易碎又難以久存。

▼對科學一項充滿興趣的達利，設計了氫原子造型的天花板吊飾。如果你和我一樣化學不及格，就把它當成是6個屁股的結合吧(達利實在太壞了，還故意在下方放置需要撅起屁股彎腰看的藝術品)。

▼達利譁眾取寵的自我宣傳風格很容易讓人誤解低估他繪畫的功力。事實上，他不僅能畫超現實，更能畫超寫實，舉凡靜物、人物都難不倒他。

▼達利天才的地方在於除了畫工了得，他的裝置藝術也饒富創意、話題性十足(往往兼一流的商業價值)。這個根據達利在1934年的拼貼水粉畫，進一步和建築設計師合作，將好萊塢性感女星Mae West的臉用兩幅畫、壁爐、紅唇沙發、落地窗簾具體勾勒出。可惜上幾個階梯的觀景小平台暫時不開放，所以從底下取景的臉有點猙獰變形。

▼這兩幅畫分別是巴黎鐵塔和法國南邊Perpignan火車站。而這張紅唇沙發已經是複製再複製、改良再改良的經典；倫敦V＆A博物館幾年前才花了近50萬英鎊買下早期設計的紅唇沙發。至於天花板上安裝倒掛的衛浴?你也知道大都市寸土寸金下的驚人之舉。

▼當一般國中生14歲還在壁報比賽，達利已經在這前劇院的休息室舉辨第一場個人畫展。效仿米開朗基羅為梵諦岡西斯廷教堂的天頂畫，在這小小的風之殿Wind Palace天花板，達利和卡拉被他們的記憶和成就包圍著上天堂。

▼感覺達利完全就是會睡在一張用蛟龍雕像做支撐的床，旁邊的床頭燈是鑲金的紅毛猩猩骨架，牆上掛著他在1972年為法國大樂透設計的廣告海報。然而實際走訪他在海邊的小屋，驚然發現他的臥房其實還蠻正常的(當然不是全套IKEA的那種)。

至於你是否擁有達利所說的純淨雙眼和靈魂，能直接坦然地接收所有作品傳達的訊息和情緒，就得憑靠落觀陰講究的個人體質和機緣了。然而，對一個將反骨顛覆玩到如火純青的藝術家來說，最大的遺憾不是你看不懂融化的時鐘、藏在硬殼底下柔軟甜美的龍蝦、漫爬的螞蟻、蚊子腿的大象、焚燒的長頸鹿、四處開啟的抽屜，而是你沒能放開積年累月的包袱，放縱自己的直覺，曝露最原始赤裸的慾望，即便是短短2個小時參訪博物館的時間。

我必須承認，我就是那塊被禮義廉恥綁架、填鴨教育抑制的朽木，一直漂浮在意識海面上潛不下去。但這不表示當我穿梭在20 多個展示空間和後來獨立的珠寶展，不時而嘖嘖稱奇、時而目瞪口呆達利橫溢的才華和不間斷的創新嘗試，包括許多先進前衛如3D、數位影像、立體投影等的技術。假使達利，如同他深信不疑自己其實是他同名早夭的哥哥投胎轉世，借屍還魂在21世紀的今天醒來，大概也能無縫接軌，甚至凌駕時代潮流；畢竟還有誰能比他更懂得操控社群網絡媒介，玩弄加密貨幣、NFT數位藝術、AR、VR元宇宙等的虛擬世界?

他只缺一個取代卡拉的謬斯，也許AI機器人卡拉2.0?

▼達利的珠寶設計同樣處處充滿巧思，例如經典的融化時鐘，和時間之眼The Eye of T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