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三下鄉野】加泰隆尼亞人秋天除了上街抗議獨立、疊人肉塔外的熱門活動:採野菇!

上個禮拜天清晨不到6點，隔壁的迷你杜賓犬黑胡椒突然尖銳地叫了起來。

不久前才被鄰居阿婆提醒留意附近猖獗的小偷，躺在床上半夢半醒的我們下意識豎起雙耳監聽周遭任何可疑的聲響；幸好很快地，鐵門拉開、引擎發動的熟悉鄰居出門模式接連傳了過來，C都還沒來得及起身踏入兩步旁的廁所，外面瞬間又回歸到一片寂靜。

「蘑菇?」

我想起這幾天終於下起的大雨，雖然今年一直到9月中仍超過30度的高溫幾乎令人察覺不到季節的交替，但在加泰隆尼亞，為秋天揭開序幕的，不是月曆上標示的小紅字，也不是一片片轉黃掉落的樹葉，而是當雨後悶濕的樹林底層，開始蹦冒出家家戶戶男女老少提著大小竹籃，摩拳擦掌屏息等待的，朵朵蘑菇。

身為一名冒著卡滿牙縫、隨時可能需要施行哈姆立克的風險，也堅持要將嚼不爛又食之無味的金針菇吞下的蘑菇控，第一個在加泰隆尼亞的秋天，我就立即被當地人彷彿膜拜異教的集體狂熱打臉。不僅市集超商堆滿各式各樣我從未見識過的菇類，假日郊區山上更是湧進大批人手一籃的boletaires採菇人；而這裡曾經打破收視紀錄的熱門電視節目? Caçadors de bolets，aka野菇尋奇，一個保證有無數在潮濕坡地滑倒(順便配上滑稽音效)鏡頭，和五官略嫌猙獰的蘑菇們開口傳授關於野菇一二事的黃金時段長春綜藝秀。雖然強烈的好奇心，和一股唯恐錯失似乎眾人皆知的免費珍饈的焦慮(特別在看到驚人的販售價錢後)，令人迫不及待想直接加入尋菇行列，但這畢竟不是抓寶可夢，一不小心抓錯吃下，後果最糟很可能是:

「MUERTE!」

鄰居阿公聽到無知的外國人興奮地指著自家庭院樹下若干肥碩誘人的蘑菇，驚慌地手握著肚子，兩眼一閉作勢往旁邊倒，以確保這個俗稱Death Cap的菌種，不會被用心依照網路食譜做成經典的加泰隆尼亞料理Botifarra amb bolets(臘腸蘑菇)還是ous remenats amb bolets(蘑菇炒蛋)。

▼我們雖然不確定左邊的野菇是官方網站警告的毒菇(不管跟網路照片對比幾遍都不能100%確定，只能說野菇世界太深奧)，但在顯著的步道旁仍健康茁壯應該就是最好『不要摘』的指標。右邊Death Cap毒菇照片來自官網: web.gencat.cat

▼也許就是程度太差都聽不懂這些蘑菇用心的解說，才會一個都找不到吧。

▼經典加泰隆尼亞料理Botifarra amb bolets(臘腸蘑菇)。帶點苦味的rovellons奶漿菌，相當適合搭配上任何紅肉。 圖／截自 加泰隆尼亞食譜

於是我們煞有其事地上官網認真筆記常見可食性(和切勿碰觸)菌種的特徵和習性，天真以為仗著這點知識，在樹林裡漫無目的的亂鑽，隨意翻動落葉，就能輕鬆採收到像鄰居限時動態裡溢出竹籃、布滿餐桌的豐收。然而如同許多一到假日就把通往蘑菇聖地Berguedá山區主要道路塞得水洩不通的都市俗，我們很快地認知到一個殘酷的事實: 如果沒有專人帶領、沒有誓死守密的祖傳藏寶圖或歷年累積的GPS定位，又對鬧鐘設定的凌晨5點力有未逮，你離蘑菇最靠近的距離，很可能是途中轉進已升好BBQ炭火的傳統餐廳；或，在第三次繞回蘑菇攤後，手抖著將一公斤34.99歐元、顏色鮮艷到有違基本常識，的小盒Niscalos (saffron Milk cap，奶漿菌)放進鐵菜籃裡；或當鄰居阿公秀完佔滿手機螢幕的Bolets野生菇照片後，意識到你欽佩的眼神裡夾帶的落寞和忌妒，相當慷慨阿莎力地分給你一袋，Ojalá!!

▼世上只有鄰居好，特別剛好是採菇達人又願意分你一點的好人好事代表。右邊的是Chantarela酒杯蘑菇，又稱雞油蘑菇，因為據說烹調後咬開的爆漿滋味如雞油一般。一公斤29.99歐元雖然不便宜，還是比台灣便宜3倍。

▼必須慚愧地自首，不管自己買的還是鄰居送的，我們的烹飪技術(和洗刷無止境的泥土)都需再加強。所以秋天這個季節挑選餐廳的首要條件就是有無蘑菇菜單。

當然，任何自視為正港的加泰隆尼亞人，同樣加了蒜頭、巴西利、橄欖油和鹽巴這黃金4配料的野菇，掏錢買的現成品吃起來就是不如親自上山採摘的入味道地；有人歸咎於市集裡魚目混珠的東歐『水貨』，畢竟無論加泰隆尼亞人如何驕傲並企圖推廣成另一個足以證明其獨立正當性的特有文化習俗，秋天採野菇在歐洲許多國家都很盛行；只是大概找不到其他一個地方能把所有野菇趕盡殺絕還不夠，必須仰賴進口彌補差額。

也有人歸因於加泰隆尼亞人盪生精打細算、天生反骨的世襲DNA。沒有什麼比裝滿一籃籃免費的昂貴野菇更能挑釁並暫時逃脫資本主義的枷鎖；然而隨著這股只增不減的潮流，除了蘑菇產地附近的居民不堪其擾，每年靠這個大自然的禮物賺進大把鈔票的專業採菇人也逐漸感受到威脅。縱使遠不及松露在瞠目咋舌的高價下，引發毒殺獵犬、侵占土地等黑暗複雜的情節，在目前政策仍傾向保持All You Can Pick的情況下，諜對諜的緊張氛圍愈加高升，所有可能洩露野菇藏身地點的蛛絲馬跡都被嚴加看守，像是路標、地名、人臉全都馬賽克處理，連蘑菇專家接受訪問時，也只能含糊其辭，「今年夏末的及時雨拯救了原本以為欠收的野菇，現在預估每公頃50-60公斤的產量反而比過去3年都還多!」BUT???「採菇人必須自己做功課(aka內線)雨落在哪裡。」

換句話說，光是Berguedá地區就將近12萬公頃，約5個台北市大小，難怪許多新手和外地人跌了一屁股的爛泥，竹籃裡依舊只躺著幾顆裝飾用的松果和可疑的菌種。可這也是其吸引人的地方: 迷失在彷彿與世隔絕的森林裡，沉浸在找尋蘑菇時心無旁鶩的寧靜，重返與大地之母臍帶相連的親密接觸，讓每一次的採菇之旅都像一場未知又興奮的尋寶冒險。只是要記得，安全第一，因為如果太過專注而失足或被魔神仔牽走，平均的搜救費用是2200歐元，足以購買50-200公斤的蘑菇。

這幾天又下起了雨，是該鼓起勇氣敲鄰居的門，測試這幾年聖誕節的巧克力禮盒和CAVA是否為我們建立起足夠分享野菇所在地的信任?

▼採菇專家號稱不私藏，大方公開蘑菇尋寶圖，只是範圍可以再縮小一點嗎? 圖／截自 ara.cat

◆封面照片截自: boletaires.c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