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世上最後的分裂首都，Nicosia尼古西亞
要說服一個漫步在菲律賓長灘島不可思議柔細的白沙灘上，還死命不肯脫下已灌滿細沙的長襪和高筒球鞋、一個禮拜後離開時仍慘白如藝伎的固執異類英國人，忍受近5個小時的廉價航空到賽普勒斯，即使有我的生日這個，幾乎，無敵的理由，我深知不能依循我婆婆、或絕大多數遊客，過去數十年獨鍾的經典海灘G&T行程。
幸好這位英國人的老婆，同樣是個難得來到陽光普照的『黑海珍珠』Odessa敖德薩海港(先默哀1分鐘)，竟選擇把所有時間拿來探訪陰暗濕冷的地下洞穴的邊緣人。這麼多年來，我不知道點開了多少次『會員獨享高級飯店秘密優惠』的網頁，可惜賽普勒斯碧藍清澈的海岸線，或隱藏深山的世界文化遺產教堂，或保存完善的羅馬帝國古城遺址，或美酒佳餚傳統小鎮等主打景點，相較其他數不完的地中海競爭對手，特別是同宗同文的希臘與土耳其兩大重量級元老，總少了點非去不可的迫切誘因。
▼雖說如此，隨意造訪的Prolimnos Beach海灘(沿著Genesis Aphrodite’s Trail步道)，和世界遺產Agios Ioannis Lampadistis Church修道院，都輕易擁有一級戰區美景的實力。
直到有一天，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和我印象中的賽普勒斯迥然不同的『景點』，是說，如果你可以稱鐵絲網圍籬和堆疊在鐵桶上的沙包為觀光景點。我驚覺自以為還算及格的世界觀，雖然略知賽普勒斯南北的分裂對立，卻從沒想過究竟一個沒有太多天然屏障的小島要如何劃分為二，尤其在人口稠密、建築林立的Nicosia尼古西亞，這座自從1990年柏林圍牆被拆解後，世界上僅存的分裂首都(耶路撒冷的渾水不要蹚!)。
那條硬生生切割的界線從此成為我必解的謎團，一旦造訪的機會終於來臨，我立即上網搜尋近年來我依賴成癮的徒步導覽。然而尼古西亞，尤其專注在buffer zone軍事緩衝地帶，的冷門，直接反應在零星的選擇與昂貴的費用；在自備交通工具(你的雙腿)、無須門票(廢墟空屋直接闖入即可)的情況下，2到3個小時的導覽一個人居然收費69歐元!!(好吧，有包含一杯賽式傳統泥巴咖啡)
但我的猶豫不決很快被網路上數百個的五顆星評價說服，畢竟我對導覽簡介中『當地人才知道』、『遊客鮮少光顧』等的字眼一向無法抗拒。不僅如此，我還加碼預訂了位於北尼古西亞區的旅館，企圖在極短暫的時間裡，體驗北賽普勒斯土耳其共和國(Turkish Republic of Northern Cyprus，TRNC)，這個神秘又禁忌、目前僅有，是的，土耳其，承認的國家。
▼明明就在停車場對面的旅館，卻要通過兩個邊境管制，繞過UN控制的緩衝帶才能到。
當然，跟巴勒斯坦西岸或其他高度緊張的地域相比，南北賽普勒斯目前的局勢算是平穩祥和，至少對把Ledra Palace邊境關務人員誤當成停車場管理員的白目觀光客而言(天色昏暗又沒戴眼鏡的後果。只是坐在小窗口後的阿伯也沒表明身分，一派輕鬆地跟我們說沒關係不用付停車費)。而位於市中心的另一個通關口Ledra Street，特別在遊客群聚的白天，更有一種像是排隊買票進遊樂園的錯覺，令人難以想像直到2008年，這條曾經是最熱鬧的購物街，仍被圍牆鐵網阻斷成三截。雙方在又稱為綠線 (Green Line) 的緩衝區佈下大量的地雷，就如同其餘貫穿整個賽普勒斯的180公里。
這不是說當我們拖著行李穿越昏暗的No man’s land無人地帶，沒有感受到一絲陰森悲涼的氣息，從一旁被囚禁在鐵網砂包堆疊的高牆後方偌大的Ledra 皇宮飯店隱隱透出；也察覺到僅幾步之差，同一條Ledra街從麥當勞、星巴克、H＆M等常見國際品牌林立的工整歐洲徒步購物街，過境後瞬間轉變成柏金包、香奈兒皮夾、LV圍巾、GUCCI太陽眼鏡，和閃亮亮的勞力士等仿冒精品充斥的狹窄密集土耳其bazaar市集。然而一直到導覽開始，我們才真正了解這個城市被切割得多麼徹底，並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多麼荒謬。
▼Ledra街開放通關前後對比。照片出處: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ndex.php?curid=601305；CAPTAIN RAJU
▼建於1947年的Ledra Palace飯店，直到1974年南北賽分裂之前，是首都最氣派豪華的著名地標，數10年來舉辦過無數政商名流的婚宴慶典。UN從1964年開始進駐好維持騷動不安的希土族群，也在此雙方簽下停戰協議和進行許多重要的協商和研討會。
▼緩衝區內的房子大多只能任其殘敗頹圮，僅有極少數透過繁複漫長的官司，成功取回使用權。有更多具文化遺產價值的建築已在不可挽回的邊緣，急需南北雙方互信合作。
和許多後來在二戰後獨立的國家一樣，殖民時期宗主國為了防止當地居民聯合反抗而慣用分而治之的政策，持續影響在1960年從英國殖民獨立的賽普勒斯。因此就算英、土、希三個監護國和賽普勒斯兩大族群五方協商後，同意國家該由雙方依照比例共治並政權輪替，仍無法消弭日益高升的民族主義下對彼此強烈的不信任。新政府僅勉強維持了3年，便在希裔總統馬卡里奧斯三世總主教，這位先前因為強力推動回歸希臘祖國運動而被英國殖民當局流放的賽國國父，策畫修憲以達成希裔主導獨大後崩解分裂。隨之而來的族群衝突愈演愈烈，終於在1974年，當希臘右翼軍政府支持下的軍事政變引發土耳其以保護同胞為由揮兵佔領島嶼北方1/3的領土，賽普勒斯從此一分為二。
估計高達40%的希裔和剩餘仍未在1964年大規模族群鬥爭後投奔北方的土裔，在接下來的一年被迫或自願搬遷逃離家園，並在雙方政府的支持安排下，入住侵占彼此拋棄的空屋和土地，造成許多日後剪不斷理還亂的國際訴訟和潛在黑洞般的賠償數字。其中最為爭議、屢次阻礙雙方達成共識的主因之一，莫過於分裂後大量從土耳其大陸移民到北賽的新住民。
這些被南賽視為威脅島嶼人口結構的土耳其人，多是受到北賽和土國政府贈與房屋農地的經濟誘因，漂洋過海來填補希裔人口南遷後不足的勞力空缺。他們被南賽持續指控非法定居的處境在下一代出生後變得愈為複雜。不能滿足取得南賽，也就是國際承認的賽普勒斯共和國，公民身分中父母雙方必須在分裂前已是賽國人的嚴格條件，意味著，不只在緩衝線另一端不受國際制裁封鎖的富裕經濟體系裡處處受限阻撓，對於其背後撐腰的歐盟超級俱樂部，更是只有眼巴巴做白日夢的份。
▼這座在16世紀中，由當時統治的威尼斯共和國重新建造環繞尼古西亞的護城牆，還沒來得及完工就被鄂圖曼帝國攻破佔領。在現今大致保存完善的遺跡中，一小部份成為南北賽的分隔牆，也成為南北徹底切割前，家人朋友互丟紙條訊息、甚至垂吊遞送家常美食的管道。
▼僅一條馬路相隔距離的緩衝區還不是尼古西亞古城內最窄的地區，UN維和部隊給那段巡邏車無法通行的巷道取名「4分鐘路程」，意旨從下車徒步到另一頭車子接應處，倒數計時4分鐘。可以想像在局勢最緊張的時期，這4分鐘路程大概宛如4小時漫長，誰知道巷道兩旁被覆蓋上的百葉窗後，誰很可能拿著槍在盯著你看。
▼尼古西亞有三個護城門。在南賽的Famagusta城門，和北賽的Kyrenia城門，雙雙被打點整理得足以代表各自的城市門面，只有緩衝區旁的Paphos城門，低調地幾乎一不小心就會錯過。
至於那個不時被要求滾回去或等到統一的那天就要被遣送回的『祖國』土耳其，多年來捧著這個燙手山芋進退兩難。縱使近年在賽國東海域發現的天然氣礦床，對長期控制北賽的土耳其是一大誘因，但不論是繼續作為維繫北賽命脈的唯一支助，或甚至如他人揣測併吞這個已像是土國一省的外島，要付出的代價實在太高。費盡心思要重振鄂圖曼帝國雄風的土耳其，自然不想得罪處心積慮想加入的歐盟，也不願和亟欲牽制俄羅斯、伊朗、中國『新邪惡軸心』的美國大佬作對。
因此，偕同許多在2004年『安南計畫』公投被南賽狠狠打臉拒絕，和2017年由自信滿滿的聯合國主導的統一和談慘烈破局後喪失信心和耐心的北賽人，土耳其的態度從支持一島二治的聯邦，轉為一島兩國的獨立傾向。2020年新冠疫情的封鎖限制再度凸顯雙邊政府的分歧，嚴重動搖自2003年南北開放以來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薄弱合作地基。北賽人民的絕望反應在該年年底的北賽總統大選，由土耳其背書支持的右翼民族主義候選人以近52%勝出，打敗仍訴求協商統一的前任總統。突然間，這個世界上最有希望和平統一的分裂政權，又退回無法讓步協商的原點。
▼位於維和部隊第65哨所對面的聖十字天主教堂，不幸被劃分進緩衝區裡，幸好這裡歸梵諦岡所有，沒人敢查封教宗的財產，所以除了教堂後方被切入北賽無法通行外，教堂一直持續開放。
▼如同哨所65，UN同樣在南北開放後從哨所66撤離。隨著局勢的緩和，不只尼古西亞，全島軍事駐守的哨所都在遞減中。
▼圍籬後是一塊綽號「10分鐘空地」的緩衝區。在南賽多次抗議下，UN和北賽達成協議，土裔軍人每小時僅能在這塊空地出現10分鐘。沒想到土方等到最後10分鐘才現身在空地，然後繼續待到下個小時的前10分鐘。這狡猾的20分鐘應變策略，凸顯雙方在膠著的局勢下，只好轉為一再尋求任何形式上的勝利。
「不是只有希裔是受害者，土裔也失去很多。」
在和一位坐在家門口塑膠椅上、誓言『收復失土』前永不面對北賽方向的老伯打完招呼後，我們的導遊Elena吐露出眾多賽普勒斯人，尤其是出生在1974年後、從未經歷分裂衝突的年輕一代，仍相信互相寬恕、鼓勵交流並攜手合作才是有利這座地中海小島的觀點。
當年還是小女孩的她，也在兵荒馬亂中跟隨家人倉皇打包逃難到山裡，而後輾轉搬遷到大批難民湧入的英國。30年後，當邊界終於鬆綁允許探視故居時，她和家人同樣面臨該如何面對尚未癒合的傷痛的艱難抉擇。那些來不及帶走的珍貴相片是否被佔住者保存著? 年久失修的大樓是否值得花錢修繕假使南北賽的關係永遠不能改善? 走法律途徑爭取被侵占的房產需要付出的時間金錢，和精神上的折磨會不會超出能承受的範圍?
和Elena沿著緩衝區走了一圈，我的謎團也漸漸解開。原來把一座熱鬧的城市切割成一半沒有想像中的困難，更何況早在1956年，當被英軍大量雇用的土裔警察和希裔激進獨立游擊分子發生激烈衝突時，尼古西亞的古牆城區便已設下了分隔兩族群的臨時界線。而這條在1963年年底倒數幾天，由英、希、土和塞國希裔土裔代表，花了不到20個小時，徹夜在英國大使館來回談判、塗了又畫、畫了又塗的綠線，不過是加強延伸先前的分界線。只是對親自執筆的英國將軍Peter Young，或是後來接手的聯合國維和部隊，誰都沒想到這條線和定期巡邏其他島上族群關係緊張的混居村莊，不僅沒能緩和解決問題，反而10年後，像是強烈地震的戰爭，硬把小島震裂出一條更寬更長的緩衝區。
▼被劃入緩衝區的建築房子必須立即撤離，所以不管是剛從港口運送來暫時停放在地下停車場的新車、咖啡店裡的報紙杯盤、商店櫥窗擺飾商品、還是小孩床上的玩偶，任何來不及帶走的通通在1974年原地塵封。有些莫名被緩衝線剖開的住家被給予選擇，如果不想搬走，也可以繼續住在半邊被用水泥磚瓦木板封閉的地方。或是像連天皇老子都請不走的老奶奶，逼得UN維和部隊定時巡邏她家直到老奶奶上天堂。
▼近年來在局勢緩和的情況下，緩衝區周遭有愈來愈多的房子建築被賦予新的生命力，就連緩衝區內也逐步拿回可使用的空間。例如這間房子，還保留了士兵在門口旁面對緩衝區的窗戶下方加建的石階(門口和另一邊的窗戶荒謬地在緩衝區外，不過整個空間基本上也不能使用了)。目前在封閉通往緩衝區的走廊和門後(樓梯上方的門可不是誰的臥室)，屋主可以重建這一半的房子。也許會變成像隔壁的精釀啤酒屋，或Airbnb?(窗景:緩衝區，ANYONE?)
▼尼古西亞，無論南北，隨處可見饒富特色的賽普勒斯風格老房子，只可惜有許多仍在等待有一天，能如精品飯店Madama Residence，或我們住的北賽旅社Djumba和隔壁的TasEv精品飯店一樣，回復往日的風采。我個人非常喜愛鐵花裝飾欄杆的迴旋樓梯，和挑高木頭樑柱的天花板，如果不用煩惱擦拭清潔的工作(所以花錢享受就好了)。
▼走在白天的古城區，有時候你很難分辨究竟身處北賽還是南賽(到了晚上就可以用街燈閃亮度來區分)。兩邊都仍存有大量年久失修的房子，有些商店街景和整修過後的房子幾乎一模一樣，甚至，兩邊的Kebab和咖啡，對味覺遲鈍的我來說，吃起來也大同小異?! 此為另一間北邊可愛的小旅社Bastion Inn 。
▼北尼古西亞沿著緩衝區的Zahra街，近幾年第三波咖啡館和餐廳酒吧的進駐，使這條街成為新潮聚集地點。大約沒什麼比一邊啜飲略為苦澀的咖啡，一邊瞭望UN巡邏車在底下的緩衝區的一舉一動，來得適合打發慵懶的午後時光。
▼另一個北尼古西亞最著名的景點Büyük Han，是賽普勒斯島上最大的商業驛站。自從鄂圖曼帝國於1572年建蓋完成，上下各68個房間提供行旅商人休息、交流、做生意，後來被英國殖民政府用來當監獄，和二戰後難民便宜的容身地。直到90年代的整修後，這裡成為販售手工藝品的市集。大多是當地婦女依循傳統手法親自製作的，販售外來的商品據說會被取消攤位。
作為聯合國維和部隊最久的任務之一，60年來超過15萬的維和人員和士兵，盡力在誰又在界線築了高一點的牆、誰又在禁地多逗留3分鐘、誰又偷了對方的羅賴把等互相告狀的大小糾紛中扮演和事佬的腳色。然而，外在大環境的變遷已不容許賽國人繼續耗費在無謂的意識形態或權力鬥爭。今日島上棘手的難民問題，不再是1974年的希裔或土裔；暴民砸破門窗、扔汽油彈恐嚇驅趕的對象，也變成拿庇護權的難民，或被賽國寬鬆的投資移民政策吸引來的外國人。其他如自然生態保育、氣候變遷應變、文化遺產保存、跨國犯罪調查等需要雙方參與配合的計畫，更是刻不容緩。可惜在現今敵對排外的國際氛圍下，那146個聯合國維和部隊駐守的哨所，恐怕還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完全撤離。
【iNFO】
◆Walking Tour徒步導覽:
對Nicosia尼古西亞，或賽普勒斯南北分裂的歷史有興趣的人，目前最好的選擇也許是參加『Inside the Buffer Zone of Nicosia』。我其實期待可以像我在網路上看到有人參加的UN導覽，真正進入Buffer Zone禁區，但導遊Elena仍努力從個人的經驗角度，盡可能讓外人了解緩衝區的影響。
可以透過AIRBNB、VIATOR、BOOKING.COM等網站預訂繳費。導覽早上9:30在Ledra Palace飯店前(停車場)集合，一人€69歐元。
◆租車:在南賽普勒斯租的車，通常只需在邊境另外加買保險，就可以開進北賽普勒斯，但在北賽租的車不允許進入南賽，建議有跨境計畫的人最好先跟租車公司確認。
如果只想造訪Nicosia尼古西亞，最方便是把車停在靠近邊境的停車場再徒步過境。
Nicosia有兩個通關口，一個在市中心最主要的購物街Ledra Street，一個在外圍的Ledra Palace。導覽的集合點剛好在Ledra Palace的停車場外，停車一天3歐元，直接付給入口的阿北。我們晚上5點45分抵達時阿北已經下班，隔天下午離開時被要求付2天的停車費，還好稍微解釋一下馬上改收一天的費用(非常隨興)。
停車場地址: https://goo.gl/maps/qkNFwR8h55S5x16E7
◆住宿: Djumba Hotel & Café。和隔壁的TasEv Boutique Hotel都是尼古西亞北賽區老屋翻新改建的小旅館，一晚約70-75歐元，含簡單土式早餐。地點離兩個通關口都在步行10分鐘內的距離，周遭也有許多的餐廳和咖啡店 (可惜試了兩家網路評價相當高的咖啡店，咖啡品質都誤以為在喝機場星巴克) 。唯一的缺點(或優點，如果必須早起參加導覽) ，是對面的清真寺，在破曉前就會自動用擴音器叫你起床。
◆錢幣:南賽使用歐元，而北賽雖然使用土耳其里拉Lira，但大多收歐元和英鎊(零錢找里拉)；我們所有的花費都用行動支付，銀行自動換匯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