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 Day3】用吉爾吉斯的伏特加，為坐墊沖水馬桶乾一杯吧!Kilemche-Song Kul

裹著厚重潮濕的棉被，我像蟲一樣蠕動鑽進背包裡的所有行頭: 全羊毛小可愛，長袖運動衫褲，抓毛絨和防水外套，針織毛帽，羊皮毛手套。然而獨自靜坐在漆黑的蒙古包裡，我突然對木門毛氈簾子後的世界產生了一股不確定感。我不確定身上的裝備足以應付零度下雨雪的中亞山區氣候；但更令我遲疑的是，那個尚未被外在我壓抑說服的原始感受，正赤裸裸地坦承，昨天的騎馬旅途，其實並沒有美好到我願意再忍受一晚戶外茅坑和地板睡墊的折騰。

只是如果我事先有仔細閱讀旅行社寄來的簡介，也許可以從對今晚下榻的蒙古包『觀光客專屬special touristic』、『舒適comfortable』等描述字眼尋得安慰；同時迫不及待見證穿越3,400公尺高的Jalgyz Karagai pass山隘時，『令人屏息的360度大景breathtaking panoramic view』。

帶著『跟團腦』的我，除了目的地頌湖(Song Kul)外一無所知地吃力翻爬上準備好的馬，自作主張地轉向往昨天前來的路徑，打算沿著平坦的河流繼續重複類似的步調。不料Ali從後面叫住我，他指了指前方，那一覺醒來，入季後的第一場雪霜已篩灑上遠處山頭的層層疊疊交錯的山峰，那乍看下無路可走的困惑促使我用近乎質詢的口吻再次確認，「往那裡? !」

不過我那張開著、好似隨時就要吐出怨氣的嘴，很快被眼前重巒疊嶂的美景震驚到啞口無言。我的少馬識途地亦步亦趨跟隨穿著全副迷彩裝的Ali，整個天地間彷彿僅剩我們兩個漂泊的浪人(或行走江湖的走私客，C看到照片後的第一個反應) 。我不顧凍僵的末梢神經，來不及抹去縱橫滿面的鼻水，貪婪地試圖捕捉記錄這股豪情萬丈的情懷。這短短30分鐘人馬合一翻山越嶺的難忘初體驗，令人意猶未盡到，幾乎，甘願獻祭上已隱隱作痛的活人牲禮，和一切能輕易瓦解堅忍不拔意志的舒適安慰。

▼開啟『自動駕駛』模式的馬，讓騎在上頭的觀光客，可以分心對周遭美景大驚小怪。

▼Ali的確看起來像是某種神秘的使者或走私客。

▼前往頌湖切過的3,437公尺高的Jalgyz Karagai pass山隘，當然也可以像我遇到的2名法國人，用兩條腿自己爬，雖然一旁被雇用運送他們大背包的馬伕，一臉不能理解地牽著馬，等候顧客在寒風低溫中吃完冷三明治野餐。

▼我其實應該要求讓馬trot小跑步，因為在冰雹下散步真的一點也不悠閒。

▼Voilà!頌湖就在眼前!

 

於是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在冷風、冰雹、細雨輪番襲擊刮割下，堅持以『牛』步緩慢移動後，面對迎接我們的幾個，在藍天白雲、綠草如茵的襯托下，顯得無比可愛的蒙古包，我卻先注意到栓馬木條旁異常熟悉的鐵皮小屋。

「所以…這個是廁所……」我微微上揚的結尾語調毫無詢問、慌張，甚至嘲諷的意味，反而透露出連我自己都訝異的認命淡定。

正在安置馬的Ali停下綁到一半的繩子，他有些疑惑地指著營地另一端頗為牢固的藍色建築，但直到我打開廁所門看到坐墊馬桶的那一剎那，才在迸發的驚呼聲中醒悟到疏忽怠惰帶來的美好喜悅。宛如剛被認養回家的浪浪，我興奮又感恩地被引領進一連串意料外的安排：一鍋特別讓我暖手的熱水，設有火爐的小巧溫馨雙人蒙古包，全天候的熱茶和點心，極爽口的芝麻醬油醃製的小黃脆瓜…。再加上營區裡活潑好動的貓犬幼童(歸為同類)，和另外3名健談友善的遊客作陪，這趟騎馬之旅瞬間從昨天的『5.5尚可』，一躍升級到『8.8強力推薦』。

▼老天賞臉，賜給我晴朗的美麗午後。

▼當然，作為吉爾吉斯的首要景點，頌湖提供許多等級、規模的住宿。有的不只有沖水坐墊馬桶，還可以淋浴，或購買WIFI網路。甚至現在冬天也找的到蒙古包住宿，不過只限能在雪地騎馬或穿雪鞋健行的遊客。

▼多謝這些曬乾的馬、牛糞便，提供火爐無止境的能源。

▼失控3連拍。這裡被訓練成看門的成犬就算在玩，也是會咬著你不放的。前一晚自以為是地跟半夜才被放出來的大狗玩，差點被拖行棄屍。

▼不過加了暖爐，架高床墊，蒙古包的舒適星級立刻提升。

▼我也看到背包客健行到此搭帳篷。當晚的低溫和寒風，睡在有暖爐的舒適被窩裡的我，由衷祈禱他們在湖邊度過平穩的一晚(人家沒有妳這麼脆弱!)。

 

午後放晴的頌湖，在黝暗厚實的蒙古包外，不疾不徐地向被熱食暖爐烘烤得昏昏欲睡的我招手。這個吉爾吉斯最熱門的景點之一，不知道是因為永續生態旅遊的理念太成功，還是才9月初就已步入旅遊淡季(Ali說今年暑假完全不忙)，整個下午的湖邊漫步，我僅看見2個揹著大背包的健行客，和幾名當地的牧牛人與忠心伴隨的狗。其餘的綿延天山、在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規律地被略減嚴厲的冷風吹拂拍打上岸的浪潮，鋪蓋大地的柔軟草毯，一朵朵似乎伸手即可捏下一口的棉花糖雲球，通通專屬我，和上百頭也被這如螢幕背景畫面催眠出神的牛群們。

如此幸運的體驗，很容易讓人產生不切實際的浪漫想像，忘記位於海拔3000公尺、藏身於難以抵達山谷位置的高山湖頌湖Song Kul，全年有2/3到3/4的時間與世隔絕，獨自在此承受雨淋霜打、風雪交加、最低溫可降至-40度的凍寒。我想起Ali在茶餘飯後和我分享的一二事(感謝網路收訊仍未入侵，不然這年頭誰會有時間跟人聊天) ；他先秀給我看不久前在當地舉行的『馬背叼羊』Kok Boru傳統競賽中，他拔得頭籌的馬上英姿。夏天的頌湖，因為短暫珍貴而不容有任何蹉跎虛度的奢侈。數千年來在此孕育、融合、交流的生命篇章熱烈地上演著，直到蒙古包的第一座木門被卸下……

然後這個可以輕易翻身上馬，無所畏懼側掛在奔馳的馬背上撈奪羊軀的24歲青年，也必須隨著打包回鄰近村落過冬的半游牧人家，轉前往首都Bishkek，或俄羅斯、哈薩克、或近年興起的土耳其、歐美、南韓和杜拜，加入他的兄長和其他許許多多估計占約25%吉國勞動人口的同胞，當起打零工的外漂族。

▼這裡不僅有放牧的牛羊，也有多樣的野生動物，包括據說數量逐年增加但行蹤神祕的雪豹(仍只有約285頭)。

▼從遠到近，這些牛就一直這樣站著，好像在玩123木頭人。

▼selkinchek，2人的盪鞦韆，是中亞游牧地區常見的傳統木製遊樂設備，具有相當重要的文化代表象徵，各種婚禮、節慶、或觀光客出沒處也常見。

 

這不代表Ali沒有自己的計畫，他打算在年底前『正式』考取汽車駕照。

「這裡的貪汙問題相當嚴重，過去頻繁的交通事故都是由此而生，現在人們已多有覺醒縱容無照駕駛的後果。」

早有耳聞中亞國家腐敗的沉痾宿疾(2024年的清廉指數中，吉爾吉斯在180個國家中排行146名)，我自然不感到意外；反倒被他清楚地發音說出「corruption」給嚇一跳，尤其當大部分的時間我們都在雞同鴨講後。固然俄文的貪污一詞出自同樣的拉丁文源頭(在俄國，貪汙畢竟是稀奇的舶來品概念) ，但Ali據說已大有進步的英文，原來來自每天和暑假認識的奧地利女生殷勤通話視訊的成果。

「她太喜歡這裡騎馬的經驗，念念不忘到叫我幫她物色並訓練一匹馬，好讓她明年暑假能回來待上幾個月。」

我能理解遊客一再回訪的心態，卻沒想過在遊牧社會，馬匹大部分的時間就只是一種工具。像是精打細算購買一台二手車，從A開到B再賣掉，頂多偶爾在加油站用免費的抹布和刷子清洗一下，完全無須投入過多的情感連結，也不用在乎超乎功能性的面向。對於想花上一段時間騎馬的外國人來說，的確是項經濟實惠的選擇，雖然我隱約感到遺漏了什麼……那冬天Ali不在的時候呢?

「這樣，」他作勢將雙手銬在一起，「然後放生至野外自行填飽肚子。我爸每個月會去尋找查看。」

這輩子跟馬相處的時間，恐怕還不及人家一個星期，我實在沒有資格做出自以為是的評論。幸好話題轉到『較無』爭議的旅遊，這個在後來的晚餐聚會中，如同一旁的暖爐，持續不斷地替餐桌對話添增熱度的燃料。來自立陶宛和保加利亞的情侶，剛從辭職去亞洲壯遊返回，這次結伴他們在途中認識的立陶宛同鄉，和我反方向，一路從烏茲別克玩到吉爾吉斯。我們互換情報，分享軼聞趣事，直到其中一人語帶試探猶豫地說:

「我想是時候了…妳想要嘗嘗吉爾吉斯的伏特加嗎?」

他們的馬伕和Ali立刻起身到放滿碗盤茶具的櫥櫃翻尋，還真的變出6個沾染灰塵的shot杯。他的女友捧握著盛滿熱檸檬綠茶的馬克杯，忽化身為保加利亞的盲眼龍婆，頗有先見之明地拒喝這瓶他們下午騎馬時，經不起酒精慾望的驅使，臨時起意向湖邊的遊牧人家賒帳帶回的伏特加。然而不到一個時辰，在抱怨調侃、皺眉蹙眼的幾輪乾杯下，700毫升嗆鼻辛辣的40%濃度透明液體，已全灌入眾人喉頭肚裡燃燒揮發。

憑藉這股熱氣，我們終於敢踏出溫暖的小天地，各自歸營安歇。蓋上厚重烏雲的頌湖，在午夜裡顯得如此篤定、如此安詳，以至於沒人預料到，隔天回到同個餐桌吃早餐時，我們會發現彼此或因為酒精作祟、或暖爐過熱、或那些在昏黃燈光下不知道誰先起頭講的靈異故事而輾轉難眠；更輕忽了不論是3000公尺高的內陸湖，還是把酒言歡的萍水過客，都能無預警的，說變就變。

▼被拘束的小方巾，是否也嚮往著隨風飄盪、浪跡天涯的綺麗夢想?